第六十一章少女们，请相信，世界诞生于你们
周慕杨小叔周斯玫她爸嘴唇张了张，大概想说什么，但有那么一个比他更威严的存在发声了。
“侬个小娘逼，”周斯玫她爷爷骂道，“乱港叁七！那个辰光侬叔叔才几岁？都是被人带歪乱交什么狐朋狗友，那时候的事，怎么能当真？”
周慕杨和周斯玫齐齐翻了个白眼，她们看到周斯玫她妈站在丈夫背后也翻了个很刻薄的白眼——都这么多年了她大抵也知道公婆是什么德行。周慕杨她小叔虽没有往后看，大概也心里清楚，这个中年老男人大概想说什么为自己辩解，但是父母还在那边为他说话，说他当年年纪小不懂事——周慕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隐瞒，但也看得出来她曾经心目中当孩子王那般英雄的人物如今在他父母面前没有什么反抗之力，他得当一个不吼爹妈的孝子，但大抵今晚重提旧事翻出当年那点事儿让他有那么点感慨，估计他也不肯全盘否定当年的自己吧，但是他现在又得当个孝子不能反驳他爹妈。
说不出为什么……好吧周慕杨其实很知道是为什么，她现在那点对小叔的崇拜之情已经烟消云散了。
那个在父母大怒时嬉皮笑脸不当回事说着自己也不要做那样父母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可能这就是人成长的过程，少年时少不更事，不知世事艰辛，等到自己亲身去社会滚过一遭，于是后背越来越沉，越来越不敢了。
就是这么一瞬间，周慕杨对她小叔失望之余，又带了几分同情。
也没什么，可能是因为她已经长大了，可能因为她已经失望过一回，想想她曾经喜欢的人，后来变成什么样。已经失望过一回，这回的失望也说不上多痛心。也可能是她对外人寄予了太多期待和想象，她小叔叔本来也没这个义务要长成符合她要求的人。也说不定那个她曾经憧憬的英雄般的人物从来都不存在过，只是她的过度想象罢了。
以上这些感慨虽然看起来很多，不过也就是在周慕杨脑子里迅速滚过一回，不占现实多少时间。而周慕杨还在那边感慨呢，周斯玫她爷爷又在那边嚷起来。
“阿拉腻子当粗谈旁友归谈旁友，成绩亦伐泄！伊捏？伊捏？！”（我儿子当初疼恋爱归谈恋爱，成绩又不差，她呢？她呢？！）
“伊才几岁？小小年纪，就不晓得规矩！就知道同爹娘顶嘴！阿拉平常多宠伊，舍不得伊恰一捻苦，伊依噶到外头同小瘪叁厮混怀要同宁家私奔！！女孩家不晓得自重不晓得自爱！”周斯玫爷爷越说越气，作势就要打过去，周慕杨一抖，强烈的求生欲使她护着周斯玫想躲到一边去，周斯玫她爸知道他爸下手没轻重，双眉紧紧皱着，但挡住了他爸的手没让他打到人。他不见得不想教训女儿，只是他爸现下夺走他作为父亲的权柄，越过他去直接教训女儿，他又不好驳了他爸的面子，只好忍气吞声，劝他爸冷静，消气。
周斯玫她妈双手抱着胳膊，在那次开腔，口气还算温和：“杨杨，我们也不是什么老古董，这个年纪有好奇心，感情充沛，我们懂。”
说到这，周斯玫她妈白了她老公一眼，周斯玫她爸收到了，一面拉着他爹，一面咳了两声。
“但谈恋爱是不是也得看情况？你不知道她成绩有多差，她……”
周斯玫她妈还想说下去，周斯玫已经冷笑起来，“成绩差怎么了？成绩差没人权啊？”
周斯玫她妈气道：“你——！”
周斯玫不给她妈说下去的机会，她退离周慕杨一步，双手抱胸，情绪有些激动。
“我知道，你们嫌我笨嘛，我不会读书，从小就听你们念到大，两个考上重本的，结果生出来这么一个不会读书的孩子。”
“读书读书，烦死了！你们就知道让我读书！”周斯玫说着烦躁起来，双手捂着耳朵，大声喊道，“啊——！！”
女孩的尖叫声划过周慕杨的耳朵，她和其他人一样，像是被周斯玫吓到，傻愣愣看着她——都以为她疯了。
少女发泄一通，才恢复一些神智，她放下手，哄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母亲。
“凭什么？”
周斯玫她妈反应不过来，呆呆地问：“什么？”
“我问你凭什么啊？”周斯玫吼道，“凭什么要成绩好才能谈恋爱？”
“我现在就是喜欢一个人，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这个想法有错吗？”
周斯玫她妈张开嘴，想说什么，周斯玫想能看出母亲的想法，再次捂起耳朵，尖叫起来。
她在那里尖叫，而在场的其他几个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想不出该怎样叫她冷静。周斯玫她爸震惊之中又感到痛苦，只能看着女儿在那边嘶吼。
“读书读书，”周斯玫喊道，“我不想读！我根本不想读书！我一看到书本就想吐！我就是读不好啊！那些单词啊古诗词啊数学公式啊我就是背不下来。”
“但那又怎么样啊？是不是学习成绩不好，我就不能活下去啊？”
周慕杨第一个想法，是周斯玫不该这么说，这么说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她想阻止周斯玫，可已经来不及。
“小学你们送我去的那所国际学校，说那边教育好，对！那边教育是好，因为老师们喜欢好学生都培养好学生嘛！我和班上的同学吵架，老师看她是好学生，就直接判定我有问题，我想问凭什么啊？我回到家告诉你们，你们怎么说？你们说我想得到老师的偏爱，努力学习不就好了？但我想问，凭什么啊？！”
“凭我成绩差？我成绩差就活该被人踩两脚啊？我成绩差，我就没人权，不能被人尊重吗？就要忍受不公吗？”
“对！我成绩差，但我不觉得我就应该被人家看不起，我不觉得我比别人矮一截，我不想求我比谁高贵，但我也不该比谁低贱！”少女铮铮有词喊道。
“为什么要我忍受不公？我成绩差，我就该被人踩一脚吗？”
“上了初中，你们安排我去外公外婆教书的初中那边上学，你们知不知道那叁年我很艰难啊？因为那边没有多少人愿意成为我的朋友，肯接近我的人，”周斯玫冷笑一声，“是答应外公外婆来监督我有没有好好学习的人。”
“那时候我不能看什么小说，不能想玩什么游戏，不能和班上什么人说话，要是和成绩好的同学也就算了，要是和班上那些成绩比较差或者名声比较差的同学，”周斯玫想到什么，脸上挂起冷笑，“要么马上被你们知道，要么就是去外婆家还要被他们上课，那些大道理，你们仿佛说不厌就好像我也听不厌似的，你们谁真的关心我的感受？”
周慕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不应该啊，她记忆中的周斯玫外公外婆不是那样的啊，她记得那是两位白发苍苍和蔼可亲的老人，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知识分子的风范，他们……他们不应该是那样的人啊。
她最先想到的是也许是周斯玫在说谎，然而周斯玫痛苦的声音扭曲的脸，加上两位父母的沉默都在说周斯玫所说的都是真话。
周慕杨震惊了。
“玫玫，”周斯玫她爸最先找回声音，他努力组织语言，想要和周斯玫沟通，“爸爸知道以前发生过一些……你觉得不好的事，你很难受，但是……你相信爸爸妈妈，我们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为我好嘛，”周斯玫双手抱胸，眼角挂着眼泪，但神情冷漠，“你们一直都会说为我好为我好，你们没说厌我都听腻了。”
周斯玫她爸肉眼可见有些生气，他想说话，但被他亲妈抢过话去。
“你怎么和你爹说话呢？你爸说得哪里不对了？他那么辛辛苦苦不还是为了你？”
周斯玫笑了一声，很冷静地说：“难道是我造成他那么辛苦的吗？”
“周斯玫！”最响亮的一道咆哮声响起。让人惊讶的是发出咆哮的人不似他发出的声音那般让人想要抖叁抖，他看着周斯玫，红了眼眶，神情是受到伤害的痛苦，好像来自女儿的否定带给他极大的打击。
“你又想对我说什么？”周斯玫冷笑着看父亲，“说你都是为了我才这么辛苦？你说应酬客户很辛苦被客户灌酒但灌你酒的人是我吗？你说老板让你压力很大你必须小心翼翼看老板脸色行事但给你脸色看的人是我吗？“
“都不是！”
周斯玫看着爷爷奶奶，“你们说他为了我很辛苦，没错，他是很辛苦，但是我妈不是比他更辛苦？我妈要照顾我照顾你们还要照顾他还要照顾醉酒后的他，我爸他还有双休他可以跑出去和朋友喝酒聚会可以钓鱼可以去外面玩，我妈呢？你们有谁真正在意过我妈的辛苦？你们就算说她很辛苦，也是为了让我体谅她，可你们让我体谅啊？为什么你们自己不真正体谅她？你们总说我不懂事，怎么，”周斯玫发出刺耳的笑声，“你们还以为你们很懂事很体谅我妈啊？”
“你们每天都要和我说我爸为了我很辛苦，可是造成他辛苦的人不是我啊？不是我灌我爸酒灌到他吐，也不是我强迫我爸一定要完成什么生意销售上的指标KPI也不是我拉着我爸没日没夜的加班体现他的价值——造成他辛苦的让他辛苦的统统都不是我啊！！”
周慕杨以为自己已经震惊到麻木，但还是在麻木之中又迎来一波震惊——卧槽说这话的居然是周斯玫。
或者说，那个周斯玫，那个她以为恋爱脑上头一心只想着和男朋友生孩子的周斯玫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然而这的确是周斯玫所说的，由她自己脑中产生并由她的口说出来——她在诉说她的感想，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周慕杨再羡慕周斯玫，也只能从外界观看周斯玫的生活，她看到的是一片光鲜亮丽，结果揭开一看，也是一地鸡毛。周斯玫不是周慕杨，不是贫困地方为了上学发愁的女孩子，她是周斯玫，她有自己的生活，她的感想独属于她自己，那是谁也夺不走，谁也替代不了的。
周斯玫还在那边说。
“如果你们觉得是因为我很辛苦，让你们的生活背上包袱，那你们当初就不要生下我啊！”
她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向前迈步，周慕杨还在那边胡思乱想，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挡在周斯玫面前。
“杨杨，”说话的女人冷着脸，声音有些颤抖，“你让开。”
周斯玫她妈已经扬起手臂，可那手臂却被人握住——是周慕杨。
周慕杨看着握住周斯玫她妈的手，有片刻的恍惚。
原来……
原来她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尽管周慕杨知道自己已经叁十岁，年纪已经长了一轮又一轮，可当看到自己那只挡住别人就要打孩子的手，她还是会恍惚地想，哦，她已经长大了。
她已经大到可以抵挡住别人的打了。
要周慕杨说，周斯玫就是个小傻逼，看在她年纪的份上，她就说她年纪还小，是个小傻逼，这个小傻逼不知道当前她最重要的任务是读书，聒噪地在那吵吵闹闹什么不要读书，吵死了，这年头只有蠢货才不知道读书的重要性。这个小傻逼太傻了，一门心思嚷嚷着什么恋爱什么生孩子，什么生孩子，这话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应该说的嘛？！周斯玫简直，把简直去掉，周斯玫就是个惹祸精，不让她爸妈省心也不让她省心的惹祸精，他们这一大家子都要为周斯玫烦死了。周慕杨是这么看待周斯玫的，然而如果望着周慕杨的过去就会发现……她在她爸妈那边可能也是个惹事精。
虽说没有早恋，周慕杨那恋爱的欲望只是蠢蠢欲动，过分点的顶多做做春梦，会会她暗恋的情郎，要么就是在学校里找机会偷偷看她喜欢的那个人，如果他不小心和她对上眼，那么周慕杨肯定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偷偷激动到跺脚，但再出格一点就没有啦，虽然她鼓起勇气想过给他塞情书，但她其实没想过会成真，只是圆一圆她的那点念想而已。即便如此，周慕杨也不敢让父母发现她的那点旖旎心思。但除却这桩事，周慕杨一直认为自己就是个老实孩子。
但她真的是老实孩子吗？
如果要周慕杨爹妈来说的话，他们能说出一大堆，比如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她居然偷藏言情小说，比如本来晚上做完作业就该睡觉的她结果趁着父母在客厅里看电视就躲在房间门背后借着门缝里透出的客厅灯光偷看小说，比如考试成绩不合格她就偷偷藏起试卷当作那次考试的成绩还没出……诸如此类，就周慕杨那些光辉事迹，周慕杨的爹妈一一铭记在心，要他们说，他们能说上叁天叁夜不重样。
由此也可见，自认为长大过程中一直是个老实孩子的周慕杨其实……没那么老实。
因为也会做不老实的事，周慕杨自然也会挨父母的打。当那个小孩子被父母打到痛苦叫唤，她也会幻想着，也会偷偷地希望能有那么一个人冲到她的面前替她挡住父母打过来的大手掌，抑或是随便从家里不知道什么地方抄上的工具。
要是有那么一个人，就好了。
只不过周慕杨过去的岁月里，没有那么一个人，那一个人只存在于周慕杨的幻想里。
但现在，她长大了，手臂也有力量了。
她还是无法理解周斯玫，依然觉得她恋爱脑，依然觉得一个女孩拥有恋爱脑不大行，还是会觉得周斯玫很蠢，但是……
但是……
她也有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可以理解她。
可能周斯玫也不奢望她去理解她了，她刚刚冲她家里人大喊大叫的时候，也离开了周慕杨的身边，好像是明白自己不会被谁理解，也放弃乞求谁的理解，她刚刚咆哮的时候诉说痛苦的时候，完全像是在孤军奋战。她已经不奢求会有什么人来帮助她了。
但还是要去理解，试着理解她一点。
因为，如果那个被母亲以上学不好打理头发硬逼着剪掉心爱长发只能看着理发师挥舞剪刀看着长发一缕缕掉落默默哭泣的孩子，那个为了心爱的少女漫不被父母发现撕毁于是想办法到处找藏匿点的孩子，那个被父母严加管教不许随便和什么同学来往只能羡慕别人有好朋友可以去朋友家里玩的孩子，都不去试着理解的话，不去试着帮助他们的话，那么，还能指望过去的孩子、现在的孩子、未来的孩子对这个世道抱有期待吗？
总要让他们感到一些希望的吧？
所以，少女们，去呐喊吧，不必理会对错。
也请相信，世界是因你们而诞生的，也必须为你们做出改变——要是这个世界没有让你们有这种感觉，或者它拒绝为你们做出改变——
那就把它的头给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