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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他不知道为何叹了口气,很轻,带着疲惫。
  忽然就觉得疲惫,看见这样的青春,只觉得自己老,二十四岁,很老了吧。
  但是薛怀安从来不是一个会长吁短叹的人,在下一刻,他已经瘫倒在院中青竹躺椅上,耍赖地喊:“又饿又累没人管,人生之痛苦莫过于此。”
  初荷笑着瞅他一眼,挽起袖子转身向厨房走去,快到门口回身递了一个眼色给本杰明。
  本杰明会意,进屋搬个小竹墩,往那个在半死不活藤萝下乘凉的半死不活的人身边一放,一屁股坐下,笑嘻嘻地问:“壮,今天很辛苦吧?”
  “是啊,要是再这样熬下去,哪里还有资本叫‘壮’。”
  “没关系,本来你也没有那资本,上帝说,人不该贪图他没有的东西。”本杰明满怀诚意地安慰道。
  “笨,你确定这是上帝说的吗?”
  本杰明无辜地一摊手,道:“哦,壮,这要问了上帝才知道。”
  薛怀安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摸摸本杰明的脑袋,说:“笨,你要是能再聪明一些,倒真是像牛顿教授。”
  本杰明挑眉反问:“牛顿教授很聪明吗?我怎么没有觉得,他经常会忘记把东西到底藏在哪只袜子里。”
  这让薛怀安想起自己在牛顿教授身边时的趣事,笑意更深,道:“是啊,的确是这样,但也的确很聪明。”
  “我说壮,初荷说你很了不起,破了很多案子,给我讲讲吧。”本杰明一脸崇拜地说。
  薛怀安见离吃饭还有一会儿,想了想,挑一个有趣的盗窃案讲了,不想历来手脚麻利的初荷这饭还是没有做好,本杰明却听上了瘾,扯住他又问东问西,朝西首的小厢房一指,道:“听说原来住那里的女孩子昨天死了,是真的吗?初荷说今儿要打扫出来给我住呢,壮,这个案子也是你负责的吧,给我也讲讲。”
  薛怀安顾忌着初荷,不想多讲,不料美少年扒着他的手,露出央求的神色,可怜兮兮的,他心上一软,就压低声音简单说了几句,最后还不忘认真嘱咐道:“这个案子你别对初荷说,她心思重,我怕她想多了难过。”
  本杰明倒是心思不重的人,丝毫不懂得掩饰,一看任务完成,敷衍地点点头,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冲厨房大叫道:“初荷,我们要吃饭。”
  晚饭过后,初荷站在杜小月住过的房间,好一阵发呆,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去收拾才好。屋子里的东西并不多,除了柜子里几件简单的衣物和日常用具,便只有小桌上一摞一摞厚厚的书籍。
  初荷还是无法相信,昨天清晨有个女孩儿从这里走出去,然后,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只留下这样一些琐碎冰冷的物件。
  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屋子两天没有打扫,桌面上落了一层极薄的灰尘,她伸出手,无意识地在灰尘上写下一个“i”字。
  本杰明说,这是杜小月在死前留下的记号,薛怀安到现在还未解开其中的含义。
  “i”,初荷做出这个发音的口型,无声无息地,将这个字母在心底里念了一次。
  小月留下的记号一定是小写字母“i”吗?会不会是什么没有写完的汉字的开头一笔?初荷这样想着,可是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本杰明说,薛怀安可以肯定那是用很认真的笔画写出的“i”,想到那时候杜小月受了重伤,几乎可以肯定她是用了最大的努力,以易于辨别的字迹写下这个字母,仿佛生怕看到的人会误认成别的什么一样。
  那么,她写下这个字母是希望谁会看到呢?为什么她会认为看到这个字母的那个人会理解这个字母的含义?又是为什么她会认为那个人一定会看到这个字母?初荷在心中问着。
  是,我吗?
  这念头在她心中闪过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精神一振,想:为什么不可能是我呢?如果小月认为我是她的好朋友,发现她很久不回去必定会出来找她,因此推测我可能是最先看见她尸体的人;又如果她认为我作为她的好朋友,一定会帮助怀安捉拿凶手,为什么不会留下什么只有我能明白的线索呢?
  可是,什么是只有我与她才会明白的线索呢?
  只有我与她才会想到的“i”是什么?
  初荷心弦一动,答案跃然眼前——是数学,在数学里“i”代表的是虚数单位。
  那时候,初荷第一次看见杜小月,南方三月天气,那女孩儿仍然穿着厚厚的棉服,似乎是很怕冷的样子。她相貌堪怜,皮肤白皙,喜欢眯起眼睛看东西,笑的时候憨态可人。
  初荷注意到她,是因为发现她在课本下面压着一本厚书,她以为这女孩子是在看什么闲书,不想偶然瞟见,原来竟是一本笛卡儿的《几何学》。
  “喜欢笛卡儿?”初荷在纸上写下这样一个短句,无声地放在临桌那个躲在厚重衣服里的少女面前。
  少女看了看,写了一个“是”字,随后又加上一句:“这里的数学课很无聊,我听过好几遍。”
  初荷觉得奇怪,提笔写道:“那你为什么还来?”
  “因为更无聊。”
  那么,假设“i”是代表虚数单位,杜小月又在暗示什么呢?杀她的凶手是一个数学家?在写一本关于虚数的论文?
  不,这都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数学家也会看得懂“i”的意思,会及时把这个记号擦去。现在看来,杀人者正是因为完全不了解这个记号的含义,而忘记去掩盖这么重要的线索。
  那么,假设“i”是代表虚数单位,并且是留给我看的,为什么小月觉得我能理解她的指向?我还没有去学习那么高深的数学问题,关于虚数,只知道一点儿皮毛,在数学方面,一直是小月在辅导我,我的程度她应该知道。难道说,这根本与学术上无关,而是另有含义?
  一连串的问题在初荷的脑袋里搅和成一团,她见实在想不清楚,干脆开始动手收拾杜小月的遗物,一边整理一边细细翻看,希望可以再找出一些重要的线索。
  杜小月留下的书籍很多,初荷粗略翻了翻那些书,大都是很艰深的数学著作,远远超越了她的知识范围,绝不是以她现在的数学知识可以理解的东西。
  这么看来,小月不可能是希望我在这些我不懂的东西里找到她暗示的答案吧?初荷这样自问着,手指摩挲在厚厚的书脊上,似乎可以看到阅读着这样深奥书籍的少女那越来越远离人群的寂寞背影。
  这样的书在市面上十分罕有,价格也昂贵,但是杜小月几乎都是自己买下的,唯有三本书的书脊上都印着“馨慧女学藏书阁”的字样,初荷忽然想:我是不是该替小月还回去呢?
  这念头掠过脑海,她立时一本一本细细翻起那三本书来,一张薄薄的纸片随着书页翻动轻轻掉在地上。初荷弯腰拾起,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阿拉伯数字和汉字数字,每个阿拉伯数字后面紧紧跟随一个汉字数字,一列一列很是整齐。
  1叁,2伍,3捌,4拾壹……
  阿拉伯数字是有序的,汉字数字是无序的,初荷捏着纸,手微微有些抖,她敏感地意识到,这样有序和无序的双组合排列,是一种密码的书写方式。
  求
  虽然对于儿时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薛怀安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自己有一条狗,很大、很温柔。
  黑色,初生牛犊般的个头,方头方脑,两腮挂着肥肉,眼睛小而傻,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样的狗很凶悍,实则却是脾气温和的家伙。
  他幼时贪睡,清晨上学总是起不来,早晨的时候大狗就在他胸口拱啊拱地叫他起床,他被拱得烦了,就伸手一把将它搂过来抱在怀里继续睡,任由那家伙呼哧呼哧往他心口喷着热气,一点儿一点儿将他身上的疲倦赶走,才缓缓睁开眼睛,对着那个大毛头说:“早。”
  奇怪,明明该是个大毛头的,难道是做梦了吗?薛怀安在睁开眼睛的刹那,有些迷糊,不知道刚才关于狗的记忆是一个梦,还是现在怀里抱着的初荷是一个梦?
  初荷把小脸儿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脸上带着气恼的红色,道:“叫你起床可真费劲儿,松手,勒死我了。”
  薛怀安笑笑,怀里的小东西眼睛是圆圆的,有天生的狡黠光芒,不像狗,更像是一只小猫。虽然脸上挂着怒气,可是他知道她并非真的恼了。她真正生气的时候,是不会说话的,完全用手语,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舞动,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释放出心底的怒意。
  所以,他没有松手,继续揽住她,不着边际地说:“没有大狗,就用小猫凑合一下吧。”说完,闭上眼睛继续去做春秋大梦。
  显然,薛怀安由于缺乏常识,不知道猫和狗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猫根本不会安静地待在他怀中。猫开始撕咬和挠抓,而且这只猫的腕力是属于铁金刚级别的,两三秒之后,他已经承受不住,睁开眼睛讨饶道:“女侠,饶命吧,小可还有为民除害的重任在身,现在还不能死啊,有冤有仇以后再算成不?”
  初荷被怀安逗笑,推开他,坐起身,说:“叫你起个床真费劲儿,足足叫了一盏茶工夫。”
  薛怀安也起了身,嘟嘟囔囔地说:“那你别来管啊,我说你大清早这么随便就进到我房间来,有没有考虑到我的隐私啊?”
  初荷有些不解地问:“你又不是没穿衣服。”
  薛怀安看看她懵懂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把她已经有些乱的头发揉得更乱,道:“傻,男人又不是只有这一个隐私。”
  初荷此时没有兴趣继续探讨这个问题,她从袖口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薛怀安面前,说:“花儿哥哥,我在小月的遗物里面发现了这个,这该是重要的线索吧。”
  薛怀安展开纸,发现很大一张纸上细细密密整齐排列着阿拉伯数字和汉字数字,静静看了一会儿,才吐出三个字:“是密码。”
  杜小月会使用密码记录东西并不能说是很古怪的一件事。说起来,这其实还是受了薛怀安和初荷的影响。
  初荷的祖父和父亲都对密码学有所涉猎,后来结识了薛怀安,三人也会闲来探讨。初荷原本只懂得莫尔斯密码,但是大一些后,也对这些东西生出兴趣,平日里和薛怀安自然会谈起一些,杜小月同这两人接触多了,总要被耳濡目染的。
  薛怀安盯着写满密码的纸看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说:“看上去虽然简单,可是提示性的东西太少,我不知道从何入手去破解。”
  初荷听到“提示性”这几个字,脱口而出道:“那个‘i’记号是不是一个提示性的东西?”
  薛怀安神色一沉,严肃地问:“你怎么知道有‘i’记号的,小笨和你说的?”
  初荷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是小笨这个内奸却是绝对不可暴露的,忙说:“不是,我看见的,我早就发现了,只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生你气了,才没有告诉你。”
  薛怀安见她嘟着嘴,一副赌气的模样,便信了,正色道:“初荷,你这样不对。我不说案子,不过是不想让你看到太多黑暗的东西。但是如果你知道什么却不说,我可能就没有办法揭开那些黑暗了。”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追问道:“对了,那个和你在茶楼见面的江湖人士,就是你说是杜小月朋友的那个,你是不是还有什么隐瞒没说的?”
  初荷一听薛怀安问这个,脑袋顿时大了一圈儿,然而此时此刻唯有死死咬定说:“那个我真的不知道啊,小月就是叫我代她送一下东西。他是什么人、和小月什么关系,我完全不知道。那不过是……”
  初荷说这段话的时候,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薛怀安很难通过唇语看懂每一个字,但大概意思却能明了,看着她急切撇清的模样,他的心上莫名一软,伸出手按在初荷肩上,宠爱地拍了拍,笑道:“成了,不用解释,我明白。初荷,你别老想着这个案子,有我在呢,有工夫你去想想到哪里继续念书吧。”
  初荷一听,露出乞求之态,眼神软软的,说:“我想帮你,花儿哥哥,我能帮到你的,让我帮你吧。”
  薛怀安却只是坚定地摇摇头,以沉默的微笑拒绝了。
  初荷在薛怀安那里再次碰了壁,更加坚信了一件事情,薛怀安这个家伙,绝对是软硬都不吃的大坏人。她气鼓鼓地走回房间,盯着桌上杜小月从女学借来的三本书,想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应该把它们还回去。
  似乎,这样做正是杜小月所期望的。
  从看到密码的那一刻,她的心底就生出一种古怪的、有待被证明的想法——小月在用密码记录一些东西,也许是因为她已经预料到会有什么不幸发生,所以才会这样提前做好准备。并且,她一定希望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出了意外,她知道的秘密不会被隐藏下去,她要使用某种方法,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传递到别人手中。而从现在来看,她最有可能选择的传递者就是她——夏初荷。
  臭花儿,要是答应让我帮忙,我就把这些都告诉你,现在开始,我们各干各的,看看谁厉害吧。初荷负气地想着,收拾好书册,往女学走去。
  阁
  初荷来到女学门口,发现大门紧锁,叩了半天门,才听见里面有脚步声一点点走近。
  开门的是校长程兰芝的乳母阿初嫂,三十来岁,微微发福,面庞白净和气,平日里很好说话。
  初荷从怀中掏出笔纸,写明来意是要还书,阿初嫂便接了书说她会还回去。初荷立时拉住她,又写道自己还想借几本书,不知道可不可以。
  “女学已经关了,不再外借书籍。”
  初荷双手合十,做出拜谢的动作,脸上堆着乞求的笑容。
  大约是不能言语的少女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心软,阿初嫂经不住初荷的请求,终于答应,初荷忙讨好地把阿初嫂手上的书又抱回来,示意自己顺便放回书架去。
  初荷走进藏书阁,在一排排书架中找到放置数学类书籍的格架,这一架上的书着实不少,可是似乎借阅的人不多,大多看上去还是崭新的。
  初荷按照这三本书上编写的收藏编号,把书插回了原来的位置。当三本书各归其位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这三本书中有两本的位置分别在书架最底层的左右两侧,第三本在同一个书架第四层的中间,三本书的位置恰巧构成了一个规整的等边三角形。
  三边完全相等的三角形,多么人为化的形状,这样的位置构成绝对不是巧合,小月一定是有意抽出了这三本书,希望以此告诉我什么,果然,我就是她期望的那个传递消息者。初荷想到这里,只觉得仿佛看见迷雾中的一丝微芒,心跳快得一时无法思考,只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冷静下来再一想,这个等边三角形的意义又是那么模糊不清。它可以代表一个符号,也可以象征诸如三元素、三位一体等等任何由三个组成部分构成,并且每个部分都同等重要的东西。
  初荷想到手中还有另一个提示“i”,然而以她的数学知识,根本想不出如何把这和三角形联系在一起,一个是几何,一个是代数,这似乎是完全扯不到一起去的东西。
  初荷想了好一会儿,觉得思考有些误入歧途,决定放弃那个莫名其妙的“i”,先去研究这个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巨大等边三角形。
  初荷发觉,每当她按照这个信息或者这个暗示是小月专门留给自己的这一思路去想,似乎总能比较容易找到问题的方向,这样想来,一个等边三角形不管有什么含义,一定是小月认为在自己的知识范畴里面才对。
  以我的知识来说,最熟悉的自然是等边三角形的几何性质,比如,三边相等,三个角都是六十度,三条高线和三条中线重合,三条高线的交点和三条中线的交点是同一点……
  关于高线和中线的思考让初荷想到了等边三角形的中心点这个重要的几何位置,如果已有的三本书每一本代表一个点,那么,由这三点可以确定的特殊点中,中心点应该是最重要的一个。
  由于没有尺子,初荷只好解下衣带当尺子去测量中心点,结果发现那里摆放着一本沃利斯的著作《无穷算术》。
  初荷看了看这本书的收藏编号,发觉这本书并不应该摆放在这个位置上,如果不是被放错了,那么更大的可能就是这本书是杜小月故意找来放在这个位置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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