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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骨 第753节

  井月平静看着苏水镜。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少年的身上很及时的换回了那件白衣,离开大江南去之后,他施展了自己全部的身法,绕了一大圈,重新回到药圃,那件夜行黑衣已经被自己丢在了荒野之中,燃成了灰烬。
  他思忖半天,道:“正事办完了?”
  他在努力扮演一个合适的角色……在苏水镜眼中的“井月”,只是一个药圃小厮,遇事不惊,知晓一些宗内的秘闻,记性很好。
  所以他绝不会忘记,今夜苏水镜是要去秋荔圃的。
  女子怔了怔,才慌乱道:“嗯……办完了。”
  井月捧着古卷,他默默将书卷放下,然后取出了苏水镜寄存在自己这里的酒。
  “进来说吧……免得别人看见生疑。”
  苏水镜踏进白草圃,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井月的身上。
  井月知道她在想什么。
  每走一步,她都在把自己与旷野杀人的那道身影进行比对。
  “我没有听到秋荔圃有杂音……你动手了没,古三就直接乖乖交待了?”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好奇问道:“算了……宗内斗争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我了,我实在怕死。”
  苏水镜坐在井月面前,她幽幽道:“你一个药圃小厮,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井月哑口无言,笑道:“是啊……说的也对。”
  他拎起酒壶,取出两个瓷盏,给苏水镜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两个瓷盏可是珍贵物事,他药圃小厮的身份自然买不起,前段时间苏水镜拎酒来的时候,来顺便带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茅草屋的角落。
  瓷盏就是其中的一件。
  “你不是不喝酒么?”苏水镜再一次开口。
  井月无奈道:“庆祝你立功咯,我以前尝过酒的味道……只不过那是劣酒,肯定没法跟你带来的比。”
  他继续絮絮叨叨,“我没喝过酒的,所以待会你体谅我一下,我也尝不出好和坏,捏着鼻子就当是陪你消遣了。”
  井月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但事实上,他只是习惯沉默。
  并不是喜欢沉默。
  苏水镜来的日子,他发现自己原来也很喜欢说话,原来絮絮叨叨说一些话,也很开心。
  不怕孤单,只怕无趣。
  井月真的捏着鼻子,喝了一口酒,他的面容有些微红。
  井月的酒量的确不行,他在苏水镜的面前,是一个活的很真实的人,他很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卸下过伪装,说一些自己不该说的话……但是在她的面前,他可以。
  什么话都可以说。
  什么事情都可以分享。
  唯独……不能暴露自己的修为。
  以及有关《大衍秘典》的秘辛。
  这是他无论多么迷恋当前的现状,都不会去触碰的底线。
  苏水镜凝视着自己手中的瓷盏,她按住瓷盏缓缓向前推进,推到了井月的面前。
  井月怔怔看着女子。
  苏水镜伸出另外一只手,拎起那壶酒坛,咕隆咕隆一饮而尽,酒液顺延着少女雪白的脖颈,在月光之下连绵生辉,像是羊脂白玉,香气四溢。
  井月的大脑一片空白。
  有些微醺。
  时间好像就凝固在了这一刻,月光之下,白草圃中,一张简陋的木桌,两个对视的人,少年的脑海里生出一种原生的冲动,他想伸出一只手,去触碰苏水镜那张酡红面颊。
  然后一道带着酒气的,细腻柔软的声音,在自己耳旁响起。
  “井月……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巨灵宗?”
  这道声音,如一道雷霆。
  将井月瞬间拉扯回现实之中。
  他是一个活得太小心翼翼的人,任何一句敏感的话,都会让他生出警惕。
  井月的面色瞬间就变了。
  他看着苏水镜,声音发涩,“什么意思?”
  苏水镜的眼神有些迷离,她轻笑着摇了摇头,烦闷道:“没什么意思……就是问一问。”
  她顿了顿,立即道:“我想离开这里。”
  “有时候,觉得我的父亲,是一个太过死板的人,他其实什么都看得见,但他不愿意做出改变……我曾经试过去改变他,但最后都失败了,受伤的只有我自己。”
  苏水镜喝了酒,声音变得沙哑,她痛苦地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额首。
  井月一下子酒醒了。
  他看着这个坐在自己面前,揪着自己发丝的女孩,忽然发现,这天下间的所有少年少女,都只不过是没有长大的花朵,在魔宗之中修行的人,也会受到七情六欲的苦恼……井月不知道苏水镜经历了什么。
  但是他可以想象到。
  像苏长澈这样的父亲,宽以待人,必定严以待己。
  越是亲近的人,反而会受到最多的伤害……在魔宗之中,几乎找不到像苏水镜这样心思澄澈的人,井月虽然没有去过中州,但他觉得,恐怕把这位苏大小姐扔到书院,也没什么太大的阻碍。
  有时候看苏水镜,哪像是魔宗女子?
  简直一位小活菩萨。
  她爹是一位大活菩萨,小恩小惠记得明白,大是大非却拎不清。
  “他很好,但也很不好……我其实劝过他的,离开巨灵宗。”
  苏水镜的胸膛一阵起伏,道:“离开——南疆。”
  然后是长久的无力。
  她抬起头来,仰靠在木椅上,望着穹顶的孤月,缓缓道:“我娘死的很早,这么多年,都是父女相依为命,他的境界那么高,天下哪里去不得……因为巨灵宗主当年的恩惠,他执意要留在这里,可是这里是南疆啊,虎狼环伺,他哪里能改变整个宗门?”
  井月心底一恸。
  苏长澈执掌巨灵宗之后,要守住蜉蝣山,然后彻清门脉……其实他也想带着宗门离开南疆,只不过与顾全看到的远方不一样。
  想离开南疆,绝不是投奔东境的韩约。
  而是把自身“魔宗”的标签洗去,不再让中州的权贵者,生出厌恶的心态。
  顾侯“昏睡”之后,苏长澈开始下令,不许滥杀无辜,不许私杀耕牛,要护住宗门内的附属小山头,还有一些南疆的山野荒民,这一条条律令颁布之后,引起了宗门内的巨大波荡,南疆的修行者,大多都是饮人血,吃人肉,现在居然连牛也杀不得了?
  甚至有人在嘲讽苏长澈,说他是济世的大圣人,想在南疆开第五座书院。
  井月一开始也觉得好笑。
  但是从苏水镜的口中说出来,他便不觉得好笑了……因为她的父亲,真的是这么想的。
  仔细代入进去。
  能够带着巨灵宗,离开南疆,离开这片荒芜之地……这才是唯一的,正确的办法。
  获得南疆三司的认可。
  脱离本身冥顽不化的标签。
  然后走向一个和平的,不需要饮血吃人的地界,接受大隋皇族的认可,春风秋雨的洗礼……这就是苏长澈带领巨灵宗要做的事情。
  也是井月自己默默在做的事情。
  井月忽然觉得,苏水镜的父亲其实很聪明。
  这件事情,是唯一的正确的道路。
  想要“脱胎换骨”,那么必然要经历痛苦,想要从野兽变成人,那么就要把自己的獠牙利爪都剔除干净……这些嘲讽着苏长澈的人,一边不愿意改变,一边又做着踏入天都,光明正大成为第二个“甘露先生”的白日梦。
  井月幽幽道:“我也想离开这里,在这里,我活的不开心。”
  “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说的是南疆外面。”苏水镜笑着抬起头来,她伸出一只手,捏了捏井月的脸,“像你这厮,要是到了外面,一定会大放光彩,虽然脸蛋不够好看,但是才华实在横溢……”
  井月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
  他以前从来不觉得,长得不好看,是一件坏事。
  现在他忽然觉得有些自卑。
  他很想修行一部能改变外貌的秘典……至少让自己的长相,能够配得上苏水镜。
  “本大小姐要是哪天逃离巨灵宗,一定带上你。”
  女子一拍酒桌,大大咧咧道:“记住这句话啊,酒后吐真言。”
  井月怔怔看着苏水镜,他一本正经伸出小拇指,“拉钩上吊。”
  苏水镜哈哈大笑,没理井月的那根手指,而是双手按住小木桌,缓缓站起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井月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瞳孔对焦的厉害,那张白皙发红,像是水蜜桃的面颊,离自己不过是毫厘了。
  那双迷离的,醉醺的,双眸。
  倒映在井月的瞳孔深处。
  她轻声吐气,柔柔道:“该说的,都说了。我没什么秘密了……现在轮到你了。”
  苏水镜缓缓侧过面颊,两人的唇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那个人,是不是你?”
  她悬停着一丝的距离。
  井月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僵硬住了。
  他的大脑停止了思考。
  无数个念头,如刀一般,穿插在脑海里,痛苦的搅拌。
  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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