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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鸿雪爪 第140节

  仇静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红衣人笑了,“那时我才五岁,跟一般小孩子比更显羸弱,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记得不相干的人?”
  话音一落,裴沁呆了好半晌。背靠墙转过身,眼泪无声地淌下,一时又笑地不能自已。
  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个疯子。
  背后鉴心湖上发生了什么,她已无心去看,也不用再管。
  师姐说能做到,那便一定能做到。
  叶玉棠松了口气。
  刚才仇静那番话问得何其凶险。哪怕不曾问出裴沁与巴德雄这些年来是否有过联络,但此事涉及仇欢,涉及叶玉棠她自己。
  倘或此刻立在这的事裴沁,被这么一激,又讲出那天一心岭外勒马时说出那番气话,难保不逼得长孙茂与裴沁反目。
  叶玉棠转头看了眼长孙茂。
  果然,这小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写着对刚才那番话的不信服。
  幸好她来了,幸好立在这儿的不是裴沁。
  她也盯了回去,以眼神警告:别给老娘乱来。
  片刻之后,长孙茂终于服软,移开视线。
  不多时湖面响起一阵低语。
  众人交头接耳,彼此询问是否记得五岁那年的事。
  随后大多都摇摇头,全无印象。
  江彤讲:“我娘说,我学步晚,三岁才抓阄,抓了本美人画册。”
  裴雪娇一时无言,“姑奶奶,问的是你记不记得,不是你娘记不记得。”
  江彤哦了一声,“那就不记得了。”
  又问裴雪娇,“你呢,你抓阄抓了什么?”
  裴雪娇冷冷答道,“我没抓过阄。”
  江彤说,“为什么不抓?你家不贺家宴?”
  过半晌,裴雪娇才说,“我家就我和我爹两人,抓阄给谁看?”
  江彤哦了一声,“那你记得五岁的事么?”
  裴雪娇默了一阵,“五岁记不得,六七岁却记得。”
  江彤道,“那也很厉害了。”
  裴雪娇冷哼了一声,“那种事,可不太容易忘掉。”
  江彤却不深问,转过头,“之文哥哥呢?”
  谢琎答道,“不记得了。”
  江彤抱住谢琎脖子,毛茸茸脑袋贴了上去,细声细气地安慰:“没关系,大家都不记得。”
  谢琎整个一僵,皱了皱眉头,偏一偏头,离她脑袋远了些许。
  五岁的事……当然记得,想忘也忘不掉。
  甚至再往前,他都能零星记起来些许场景。
  幽暗的密室,狭小的窗下一张竹床,上头横陈交叠着两具裸|露的身体。
  他背过身,用碎布塞住耳朵,捧着一本武典,只求《坐忘无我》真能将他救入忘我境界。
  竹床的嘎吱与急|促的吟|哦是他绵延十七载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
  山长:山居讲学者。
  第120章 洞庭之围7
  谢琎曾去丹房偷来一粒红褐丹砂, 当夜被囚禁的妇人便自戕了。对那女子的死,四岁的谢琎并不意外。他只知道她需要这东西,便钻狗洞去拿来。
  又或者四岁的谢琎以为, 龙虎山上死了人,男会被逐出山去, 所以才去偷了丹丸给她。
  那群道士虽嫌他辱门败户, 可奈何此人修习“饮渊剑”一支单传又已炉火纯青。若将他逐出山去, 饮渊剑从此断了武道根基,实在得不偿失。
  男人被师长罚跪四大天师,四十九日之后, 却终于依旧留在了山上。
  谢琎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学会坐忘无我, 只好在男人回来之前逃出了龙虎山,靠所学零星剑术拜入终南山,却因为终南龙虎来往甚多, 趁去雪邦修习之机,做了月影宗外家弟子, 自此没有回过终南。
  记忆中那年轻男子已然面目不清, 但哪怕只是忆起一个模糊面容,便会令他作呕。
  纵欲无度之人易早衰。谢琎不知那男人如今死了没有, 死了,他便可以不必再自省自己从何而来;没死也好, 来日寻见机会,谢琎必要亲自手刃这段噩梦, 以慰藉妇人在天之灵。
  妇人待她不错,自己精神不济, 却也在他每次挨了打后, 叫他去寻药来替他包扎。他不知道她是否是自己生母, 哪怕是,她恐怕也不愿承认。他只记得她姓谢,所以他仍将这姓氏留存了下来,以使自己记得数十年前尚还有一段冤情未了。
  同辈弟子往往长他四五岁。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聚在一起,私底下少不了讲些学来荤话,他概不参与,总觉得不是君子所为。他憎恶男女之事,哪怕知道君子“乐而不淫”,“发乎情止乎礼”,却仍觉得一旦生了□□,便与所厌憎之人无差。
  雪邦弟子大多非富即贵,谢琎与他们玩不到一处,渐渐不大合群。
  直至偶然听说武曲。
  能败前辈高人而不忌流言,与老僧长居深山故不谙男女之事,与师弟共处一室毫不避忌,误入男子浴汤面不改色以男子自居,正是因为心中毫无男女之别方能如此坦坦荡荡。
  向来亲缘浅薄,踽踽独行,辗转五门却终成一代高手,那他也未尝不可。谢琎终于找到精神依托。
  琎,石之似玉者,是他逃出自己为自己取的名字。
  只因他喜欢心无尘浊的君子,光明磊落的侠客。
  十岁那年,他疯了一样的搜寻武曲的一切踪迹,好像只要想起“武曲”这两个字,时间一切肮脏龌龊皆能为他荡涤。
  记得树上记载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日复一日的回想,年深日久,渐渐连说话的口吻也能描摹。对武曲再世一类传言深信不疑,有时甚至到令旁人发笑的地步,谢琎却不以为意。有时候常恨自己晚生了几年,又长叹世道不公令英雄早卒……
  直至前些时日遇见郁姑娘,见她行事、语气,似有模仿武曲之嫌,比他这么些年所见更为逼真,便以为她与自己一样,也是武曲痴。以为终于遇见知己,谁知尚不及他问出口,郁姑娘便又神出鬼没,不见了踪迹。
  五岁之叹令谢琎恍惚了一阵。
  回过神来时,院中势态已稍见和缓,裴谷主缓缓问了句,“既然仇山长的事了了,那可否容我带走张自贤?”
  仇静问,“你与张山人究竟有何宿怨?”
  裴谷主道,“我与他有旧怨,自然是我们的私怨。冤有头债有主,自没有旁人插手的道理。”
  终南山一行坤道一阵低语。
  大抵盘算着,比起被裴沁当众揭了龙虎山的丑,倒不如让张自贤与裴沁私下了断。堂堂饮渊剑唯一掌剑人,不至于会在初出茅庐的罗刹刀下送了命。
  不及仇静开口,张自贤却讲了句,“贫道不曾记得与谷主有过什么过节。”
  裴谷主笑了,“也就二十来年光景,张山人记性可差了点。需得我提点提点?”
  仇静阻拦不及,张自贤脱口又是一句,“裴谷主讲来听听。”
  裴谷主道,“张道长欺凌妇孺,可又不当回事了?”
  张自贤迫不及待问道,“你说贫道欺凌妇孺,此人姓甚名谁?”
  裴谷主一顿,道,“那女人,姓谢……”
  谢琎忽地一个激灵,望向张自贤。
  张自贤闻声忽地背过身,打量背后众人,面容枯瘦,却神情振奋,朗声说,“你们听见了吗!她说她不记得五岁之事,忘了自己父亲是谁,却记得巴德雄之妻,一个无籍籍名的妇人,她的生母,姓谢!”
  谢琎忽然看向湖心人。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皆向她射来,有猜疑,有恍然,一时间神态各异,众说纷纭。
  红衣女子微微笑着凝视张自贤,不发一语。
  纷扰声中,一白衣男子自人群后头问了句,“张山人,敢问……你又如何知晓,巴德雄无籍籍名之妻姓谢?”
  边说着,白衣男子拨开人群,站到湖岸边,遥遥一瞥眼栈道上相依偎的两人,侧身盯着张自贤。
  张自贤道,“那年,巴德雄携妻女前来中原,被江宗主所驱逐,心生怨恨,一等过了淮水,放了不少蛊虫入山。别山少侠客,周遭百姓怨声载道,贫道奉先师玉华子之命入山灭蛊害、捉贼人。谁知贼子狡猾,入龙虎山途中抛弃妻女而逃。贫道将此人谢氏与那小丫头扣于象鼻山,只求此人前来搭救妻女时,将他绑了,亲自送去雪邦。只是没想一晃数年,巴德雄始终不曾出现。贫道从未亏待她们母女两,甚至将那小丫头交予我师妹,送去五宗教养,以去异邦恶习。而谢氏,大抵知晓自己被巴德雄所抛弃,又或者怕拖累于这苗岭贼子,便自戕了。谢氏本无罪过,也怪我,一时除贼心切,害谢氏枉死,也被师长罚跪了七七四十九天。”
  张自贤讲完,兀自叹气,似是自责。
  程雪渡问,“果真如此?可有人佐证。”
  “佐证?不过此事怕也有二十余年了,本派上下,能为贫道作证,只有先师,与两位掌教师兄,”张自贤打量程雪渡,忽然说,“琴心剑胆,流风回雪……你与我师弟年纪相当?”
  程雪渡淡淡答道,“自明兄长我一岁。”
  张自贤笑道,“那时他才几岁,你也才几岁……在座数贫道年纪最大,诸位自然不知当年事。”
  一时间,在座不少人都说幸得张山人当年捉了巴德雄,以他妻女为质,巴德雄不敢轻举妄为,否则当年大别山,便如八千年一心岭。
  众人窃窃私语,大多对张自贤多加赞誉,便更觉得裴沁所言不实。
  程雪渡仍旧还是冷冰冰一句,“可有证人?”
  张自贤拿长辈身份也压了,云游师弟与此人“琴心”“回雪”齐名的近乎也套了,旁人皆信他不信裴沁,此人却好赖不知,那秉公无私的模样实在叫他有些难堪。
  怒火中烧之中,张自贤免不了口无遮拦,拿指头点着他,“巴德雄为祸中原,多少武林人受其戕害,板上钉钉之事……你妻子,本就身受其害;而这女子诳时惑众,谁知是不是与她那贼子父亲里应外合?你这毛头小子,却偏帮于她,你……你难不成觊觎此女美色,故事事向着她说话?”
  裴谷主笑道,“张山人,怎的见着是个平头正脸的男人便觉得与我有染,晚辈实在消受不起。”
  人群中迸发出一阵笑。
  “当年事久,张道长与裴谷主又各说不一,若无证人,晚辈自不敢乱下定论。”程雪渡却不看裴沁,面不改色道,“在下敬你为前辈,尊你一声张道长,可莫以己度人,为老不尊。”
  张自贤呵地一笑,“我不听你这小儿摸鱼搅局,去请你那岳丈过来,我亲自与他老人家细禀。”
  “正因当年洞庭之失,故严君才请诸位今夜相聚于此。不过这一件事,需得待问清裴谷主之后,再由在下领诸位去往岳阳楼,与江宗主、严君一道吃鱼赏景,共议这桩要是。”
  “江宗主也在此地?”张自贤眉头微蹙,显是因敬生畏,“你要证人,上龙虎山寻去。屠戮江湖的又不是我们,将众人与这妖女拘在此地,算什么事?”
  “众人来去自由,晚辈没道理囚众人于君山岛上,”程雪渡望向湖心,“来,一件一件的说,裴谷主,你如何记得巴德雄妻子姓谢?”
  裴谷主正欲答话,张自贤忽然一声嗤笑,“待老不尊,待女人倒挺殷勤。”
  程雪渡显生不悦,不作理会,只等裴谷主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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