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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 第736节

  闻言,慕容德丰道:“殿下,此人狂悖张狂之态,过于失礼,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一个落第士子,如此跋扈大胆,实属少见。这样的人,哪怕真有些才学,取之何用?朝廷,容不得这等狂骜之徒!”
  “你过于激切了!”刘旸摇摇头,说道:“我看此人,确实自信,若没有这份桀骜,恐怕他不敢大胆闯宫,登闻上告,把天捅个窟窿。
  这份胆气,在做文章的士子之中,实属少见,仅从这一点,武济川与其相比,确实差距甚远。
  只可惜,考官们阅卷取士,虽说重才,但这才学的评断,还是靠文章、靠答题,个人气度是难以体现在卷面上的。”
  叹了口气,刘旸继续道:“徐士廉适才的作态,确实惹人厌恶,然而,若是站在他的立场,致力学习,不辞辛苦,远来参考,结果落第,心态难免失衡。”
  “殿下之言,臣不敢苟同!”慕容德丰道:“来京的士子,哪个容易?又有哪个不是辛勤学习,渴望朝廷?岂独独他一个徐士廉?
  过去历届科考,落第者不计其数,若是都似此人这般,不中榜,即质疑朝廷取士不公,寻衅滋事,中伤大臣,那朝廷制度威严何在?”
  “但此番,与以往不同啊!”刘旸说道:“方才我一直观察着他,那一脸的义愤,也不似作伪,显然心中是认定了李师傅取士用情!如此,他岂能服气?”
  “殿下,您还是太宽仁了!”显然,慕容德丰并没有被说服。
  刘旸则微微摇头:“陛下将此事交与我调查,而我们现在要搞清楚的,就是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错。现在,我疑惑的是,那徐士廉为何那般笃定取士舞弊!”
  听刘旸那么说,慕容德丰忽然想起方才刘旸最后的问题,表情一凝,沉声道:“殿下以为,是有人在暗中挑动,推波助澜?”
  刘旸脸色漠然,答案显而易见,沉吟了下,应道:“只是疑惑罢了!”
  但慕容德丰可是上心了,就像被打开了思路一般,谨慎地提醒道:“殿下,倘若如此,就更不能大意了。
  若有人从中作梗,那目的何在?是针对李公,还是意在殿下?”
  说着,慕容德丰看了刘旸一眼,见他不作话,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继续道:“李公同殿下之间的关系,满朝皆知。
  此事不论成与不成,李公已然深陷泥潭,轻则清誉毁于一旦,重则性命不保!但无论如何,殿下或失一臂助。
  更可虑者,如今陛下将此案交由殿下来处置,却是将殿下彻底牵涉进这摊浑水之中,这对殿下而言,显然不利。
  人言可畏,一旦处置不当,那对殿下的威望都是一种打击!”
  慕容德丰越说,表情越是凝重:“如此暗箭,实在令人心悸,这背后之人,心思狠毒啊!殿下,不可不防啊!”
  “日新!”见慕容德丰的阴谋论越说越清晰,刘旸终于忍不住喝止他,停顿了一下,方才道:“你疑忌过深了!”
  “殿下!”见状,慕容德丰立刻提议道:“那徐士廉必定有问题,该对他再进行讯问,挖出某后主使!”
  “日新,镇之以静啊!”刘旸也直接拒绝了:“徐士廉如今可牵扯着朝廷上下的目光,若对他采取过多的手段,那样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慕容德丰也是聪明人,稍作冷静,认可道:“是臣关心则乱了!可是——”
  刘旸道:“且不说是否如你所言,即便确有其人,于暗中兴风作浪,有此机谋,又岂能轻易露出马脚?
  此事发展到如今,也只是一个落第士子,心存不服,怀疑不公,登闻上告,惹出这场是非风波罢了。
  即便有其事,我看那徐士廉,也只是个被利用的棋子罢了,过分追究他,并无益处,甚至落人口实,招人话柄。
  徐士廉,不能动啊!”
  “殿下,臣以为……”慕容德丰仍不罢休,还要再劝。
  刘旸却是不听了,慕容德丰哪里知道,对于这些,他心中岂能没有猜测。只是,不愿意去多想罢了,即便想了,也不该说出来,所幸,此间房中,只有他们二人。
  “此事我自有主张,眼下,陛下将差事交给我,办好差事,查清事实,才是当做之事。至于其他,不要多虑!”刘旸沉声道。
  慕容德丰张了张嘴,终是叹息应是,只是神情,依旧凝重。
  随着这番对话,房间的气氛也多了几分异样,刘旸沉吟思考,慕容德丰也逐渐冷静下来。少顷,慕容德丰打破沉默:“殿下打算如何破局!陛下虽然没有规定时间,然以臣之间,此事还当速断速定,拖得越久,影响也就越大。
  眼下,朝野上下,尤其是今科参考士子,都密切关注此事,若任由流言纷飞,人心思疑,对朝廷的科考而言,伤害太大了!”
  “我又何尝不知!”刘旸沉声说道:“徐士廉告御状这件事,影响力实在恶劣,朝廷也需要拿出个定论,与天下一个交代,安抚人心!”
  “走,去广政殿!”刘旸说走便走,给人一种雷厉风行之感,边走边说:“不知赵相他们重审试卷,进展如何了!
  不论谣言如何纷扰,要证明李师傅的清白,试卷重审排名的结果才是最有力的证据。我观那徐士廉,应当是有些才具的,然而,此前既然为阅卷官所弃,必有缘由,需要足以说服众人的理由!”
  皇城,广政殿。
  今科春闱,参考士子逾三千,其中,作为大热科目的进士科,报考人员也是最多的,占总人数近四成。
  然而,今年给进士科定的录取名额,就只有三十人,几乎三十取一的比例。不得不说,这样的比例,比起过去还要夸张,这已经是在朝廷加大了其他如经、史、算、农、医科目的录取名额的前提下。
  但有的时候,竞争越激烈,门槛越高,踊跃参与的人,反而越多。不管朝廷如何提倡科举科目多元化,但在大多数士人心目中,进士科的地位永远是高过其他科一头,可以用一枝独秀来形容。
  在天下大多数士人的眼中,考中的进士科,就是去当官的,是最有利于仕途的一条途径,哪怕通过其他科目,同样是入仕,同样有上升的空间,可以技术转仕,但只要有机会,士人们仍旧宁愿投身进士科。
  由赵普从翰林及诸部司衙门中挑选的三十名阅卷官,经过连续一天一夜的审阅,也总算有了个结果。
  刘旸赶到时,人还没有散去,一齐行礼。刘旸朝赵普回礼,也不啰嗦,直接询问道:“赵相公,结果如何?”
  似乎能够感受到太子平静的面孔下那急切的心理,赵普淡定的取出两份名单,呈与刘旸过目:“殿下,臣与诸僚已将1134份进士科试卷全部重新交叉审定,综合诸人考评,重新拟定排名,这是结果。与李大学士此前所报名单相比,有九人差异!”
  一听此言,刘旸的表情立刻就沉了下来,三成的误差,这可不是一个小比例了,几乎肉眼可见,其中绝对有问题。
  “确定无误?”刘旸当着赵普的面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语气中不免质疑。
  太子的情绪,赵普也能理解,只见他不慌不忙,正欲进言,便被一声“殿下”给打断了。
  一旁的卢多逊主动开口:“此番参与审阅的僚属,与此前相比,乃是全新的一批人,又失之匆急,得出的结果有所区别,也属正常。
  相反,臣以为,经过两批人,两次审阅,仍有相同的二十一人在列,便足以证明,取士之公正。
  另外,臣等也就差误的十八人试卷进行了重新检查评判,就答题能力来看,也没有过于悬殊的差距,只在阅卷官员如何评断罢了!”
  刘旸的素质自然是足够的,当然听明白了卢多逊的意思,他也是犯了关心则切的毛病,事实上,如今的科考评分,过于依赖试卷审阅官员主观上的意见了。同样一篇策论,打分高低有所悬殊,也属常事。
  事实上,从刘皇帝让赵普抽调新一批的人来审阅,就注定所拟名单与李昉所呈那份会有区别。
  想明白了这一点,刘旸沉凝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然而,却并不见放松。九个人的误差,不能证明李昉舞弊,但也无法证明他的清白。
  甚至于,有这九个人的误差在,传将出去,反而会更加坚定那些认定取士有弊的想法。
  纠结的眉头反应着矛盾的心理,赵普见了,暂时压下被卢多逊抢话的不快,微一拱手,轻声道:“殿下,评卷僚属,尚在偏殿歇息,是否要臣交待一番!”
  “赵相何意?”刘旸偏头凝视着赵普,他听出了赵普话里的异样。
  赵普声音又放低了一些:“殿下,此番事项,关乎朝廷的颜面,关乎科举公正,经臣等审定,一致认为,并无徇私用情。以臣之见,为维护朝廷体面,该当明文宣告,两次评判,结果一致!”
  显然,刘旸所顾虑的,赵普也想到了,并提出了一个办法。对于此事,赵普立场也是坚定的,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李昉舞弊,那就要坚定支持。
  这不只是因为太子的关系,更因为,作为朝廷的宰相,他自然要维护朝廷的威严与公信。朝廷声誉有损,于他也无益,而朝廷内部如真出了一场舞弊大案,哪怕他并不具体负责,他这个宰相又岂能真的超然事外,毫不担责。
  有这样的考量,那赵普的态度也就可以理解了!
  第8章 这就是真相?
  听完赵普的进言,刘旸再度陷入了思索,脸上虽然没有过多的表情,但显然,他很是纠结。纠结也就代表着,是有所意动的。
  然而,迟疑几许,刘旸终是摇了摇头。他明白赵普的意思,同时脑子里也未真正考虑清楚,但就是近乎本能地表示拒绝。
  张嘴之后,刘旸的语气却十分坚定:“既然事实如此,又何需隐瞒?我知道赵相的顾虑,怕引起更多的非议与揣测!
  然而,朝廷既然调查清楚,确认事实,将情况公布即可,倘若有遮掩,岂不更显得心虚,更惹人怀疑?
  堵人口易,服人心难,掩耳盗铃之事不可为,况且,朝廷公断,何需遮掩?”
  太子这番话,义正辞严。然,刘旸在做这番表述之时,他脑子里已经理清楚了,固然有话里的考量,更因为,这二次审阅,有这么多人参与其中,事已泄,恐怕不是叮嘱一番就能保证结果不流传出去的。
  赵普呢,面对堂堂正正的太子,也没有枉做小人的羞臊感,只是平和地应道:“殿下所言有理,是臣思虑不周!”
  事实上,在赵普看来,此事也好解决,想要不泄密,给足威慑便行,比如,但有泄露,知晓情况的人,一并黜落。
  当然,这样的做法或许显得极端。不过,赵普也仅仅给出一个建议,向太子表明自己在此事上的态度与立场,至于采不采纳,这就要看太子殿下的抉择。
  刘旸的抉择,也很快清晰而有力地表达出来:“就二审的情况,公等的判断,以及两份名单,据实上报,听候诏旨行事!”
  刘旸还是聪明的,最终一锤定音的,还得看刘皇帝。
  “那武济川可在新名单之列?”刘旸突然问。
  赵普颔首,并且语气玩味:“在!不只在,还名列前三!”
  “新拟定的九人之中,可有那徐士廉?”刘旸眉毛微挑。
  “仍无!”赵普目光清澈,语气肯定。
  这下,刘旸也有些意外,说:“适才我也接见过那徐士廉,虽有些桀骜自负,但确有几分才情,当真不能以进士录取?”
  提及此,赵普沉默了下,而后转身,从书案中取出一份答卷,交给刘旸:“殿下,这那徐士廉的策论,过目之后,您就明白了!”
  略带好奇,刘旸接过摊开便认真阅读起来,读了一段,便抬头道:“写得不错啊,但颇有见地!”
  赵普:“请殿下阅览后半段!”
  刘旸再度埋头,很快,蹙起的眉头把好奇、疑惑都挤掉了,甚至连眼神都显出几分凝沉,缓缓抬头,吐一句话:“这个徐士廉,怕是自负过头了吧!陛下的功绩,需要他评价?朝廷的大政,他一个小小士子,也敢胡乱指责?当过县吏,会些刀笔,便以为能指点江山了?”
  “殿下息怒!”赵普客套性地出言安抚。
  察觉自己失态,刘旸也听劝,迅速收敛心神,低头又浏览了一遍徐士廉的策论,人也再度冷静了下来。
  显然,能让太子都绷不住,徐士廉这篇文章,很不一般。论乾祐开宝之治,这个论题很大,很多士子在做论的时候,都选择其中段、一事、一政来做论述。
  但是,也不免有才情卓著者,如武济川、宋准、徐士廉这样的人。武济川是没有保留地吹捧赞誉,突出文采,也显示见识,那样一篇文章,哪有考官敢给低分。
  徐士廉则不然,这个要特立独行,站在一个宏观的角度,来评价乾祐开宝。对于刘皇帝的功绩,也是认可的,尤其是乾祐时代的统一,也是大唱赞歌。
  但是,在肯定的基调中,也搞出了些新花样,比如明确地指出乾祐时代大汉平民百姓之疾苦、税赋过重、徭役过重。
  比如刘皇帝在诸多制度上的改革,不遵孔孟,不敬圣人,也点到了科举对天下士子,尤其是寒门士子的不友好。
  还有,刘皇帝御武臣宽容,对文官苛刻,虽然实情并非如此,但对于很多从乾祐时代便一路走过来的文人而言,就是这般。
  至于开宝年之后,徐士廉指出的问题就更多了。什么大封功臣,待遇过厚。什么屡兴刀兵,攻伐不已,为一些入不敷出的穷鄙之地,浪费国力。至于铺张浪费,贡物不断,则属小事了。
  徐士廉的想法落于纸面,话可能要隐晦些,但字列之间,那喷薄之意,自是跃然于阅卷人眼帘。
  刘旸沉吟几许,抬眼瞧向赵普以一种请教的口吻道:“依赵相公之见,这徐士廉作此文,究竟是特立高标,以博人关注,还是一片赤忱,大胆直谏?”
  “不好说。”赵普轻叹道:“老臣到目前为止,也只见过此人一面,实在不了解!”
  停顿了下,赵普又说道:“不过,能够做出这样的文章,不可否认,此人有些才识,就是过于轻狂,不知敬畏,滥言造次,为阅卷官所弃,也无可厚非!”
  对于赵普的看法,刘旸也算认可。然而,通过这篇策论再从头来看,以徐士廉如此胆大轻狂,自负自矜却不自知,落第之后,登闻见驾这种事情,未必干不出来。
  倘若是这样……是不是自己多疑了?刘旸不由得暗暗琢磨着。
  “殿下!”赵普轻声唤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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